· 长篇小说《河祭》连载 · 第10章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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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唐河帮在野渡林一躲就是半年。船成了一个孵窝一个挡风遮雨的藏身茅庵。船不动便没了灵性,如一具木尸泡在死水里腐烂。船老大们也蔫儿巴叽地成天躺在船头晒太阳。无所事事最易惹起酒瘾,而酒坛子酒壶却干了,兜里亦不剩一枚好换酒喝的铜钱。早在刚躲进野渡林头几天,帮头就吩咐船老大们把积攒的几个钱一古脑儿都拿去买了粮食以防断炊。然而瘾如病酒如药,不灌黄汤就口千舌燥心烦血冷六神无主浑身的骨头要散架。于是便剐下身上半新的棉袄或钻到后舱里劫得值些许钱的劳什子,在艄婆子们的哭骂声中跑几十里去小镇上换酒。喜滋滋换回的哪是酒,分明是自己的性命自己的魂!

一向跟着杨帮头学得落落大方大把大把花钱的船老大如今吝啬了,甭说邀个伴来把自己换回的酒让人抿一口,就连瓶嘴的酒香味包捂得紧紧的,一头钻进前舱躲着独享。自然不敢奢望再有咽酒的菜——喝寡酒。要说不想好菜咽酒也是假话,小口小口地呷着,便想着走船跑生意啃着红通通肥嘟嘟的猪头肉嚼得香的好日子好事。想着想着,口腔里就泛起寡淡的白涎水脏兮兮从嘴角流出来。河里好汉都成了孬种。艄婆子们便英雄起来逞能起来。她们在荒岗上开一小块地点上茄子点上辣椒点上萝卜,不几天那菜秧子真的嫩黄渐而翠绿地冒出来。她们天天挽上篮子去挖野菜回回必满载而归,那覆盖着野韭灰灰菜本心菜的篮底却藏着偷猎的红薯蚕豆荚和麦穗子。    

日头一天天暖和起来,裹着破衣烂衫的娃子们也不怕冷不缩在后舱里灶台旁了,都爬到荒岗上去摘野葡萄和楂桑子等野果果腹。他们发现原来陆地比河里有趣得多,陆地上放眼望去恁开阔脚踏上去恁坚实,陆地是凝固的陆地流不走陆地上蓬勃若恁茂密的花草庄稼和大树。中帮随帮的王二似乎与屁不懂的娃娃有同样的发现和志向。他倒不象船老大们那样愁眉苦脸,成天领一群快活的娃子们淌过沼泽往密林子里钻。野林子里有白蘑菇黑树菌绿克蚂和肥嘟嘟的花水蛇。然而粮食是一粒也没了。艄婆子们的最后一把面搅面糊喝了,最后一把米熬野菜米汤喝了。幸亏荒岗上的菜地倒是可以收获白菜秧子小萝卜了,顿顿都熬汤喝。母亲肚子里的一个小囡囡就在这种日子挣脱出来。她响亮地啼哭着向唐河帮河汉子荒岗和野林宣告她的横空出世。然而这世道不容她。母亲没吃的哪来的奶水?这奶娃子——大姐,她饿得嗷嗷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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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便拼命甩参子。母亲是一只猫,专叼那拃把长的参子鱼。鸭屁股的艄婆子过船来说:参子不发奶。得用黄鳝煨汤发奶最好。说着她教给父亲一个沉黄鳝的法子。父亲便照那艄婆予说的,把鼎锅口上蒙一块布扎紧,在布上挖了一个小洞洞,锅底放了一砣捣烂的黄豆,拴一根绳子把鼎锅沉到艄后河里搬黄鳝。沉了大半晌电没搬住一点黄鳝腥味,倒把个鼎锅撞在舵叶上撞破了一个洞。母亲心疼得直埋怨。外祖父见状深深地叹了一日气。他从母亲怀里抱过大姐,瞅着她的小鼻子小眼咋恁象三妮子的模样。他下意识地摸摸衣兜,衣兜里空空的没有砣砣糖没有花生果。

三妮子!三妮子!他嘴里念念叨叨,脸色惨白,两手不知不觉紧紧地捏着大姐的小胳膊捏得她哇哇直哭。母亲不满地嘀咕了一句什么,一把夺过大姐护在怀里哄着。外祖父很尴尬,他恶狠狠地盯着母亲盯了好一阵子才悻悻地走开去。他走回船头骂了打坐在那里的朱帮头一句,叫他挪一挪位置。朱帮头不嗔不怒,默默地朝前躜了躜屁股,依然打坐着一丝不动,蛮象船头竖着的绞缆启锚的木车。外祖父便心事重重地在他的身边仰躺下来。外祖父这时想起了那个钱匣子。他一个骨碌翻身爬起来跑到后艄凉棚里,嘴对着祖父的耳朵小声嘀咕着什么。当天夜里外祖父揣上十几块现洋上坡了。第二天太阳落土时外祖父还没转来。父亲搀着祖父,母亲抱着大姐立在荒岗上朝远处寻望,望到天色黑古隆冬也没见个人影。船老大们闻讯也慌了,乱糟糟地挤到荒岗上来猜议纷纷。末了,鸭屁股和王二喊了两个伴,举一根火把去找人。众人等到半夜,才见鸭屁股一伙垂头丧气地回来。帮主下落不明。荒凉的河汊今夜又添了惶惶不安的气氛。娃娃鱼躲在深沉凝重的黑暗中彻夜尖啼不休,只有遥远处偶尔传来的稀疏的枪声短暂地打断它难听的哭叫。

 

4

第三天日上三竿时,外祖父疲惫不堪地回转来了。众人问啥话他都懒得答理。只见他满身灰尘满脸愠怒,小心翼翼从兜里掏出一把稻草。稻草里缠着三个鸡蛋,两个囫囵的一个只剩蛋黄了,蛋白稀溜溜地流在他的衣兜里装着。外祖父接过母亲端来的一碗萝卜汤,一口气咕咕噜噜喝完,抹抹嘴才开口:俺日他的先人!是人咋就变成了畜牲?俺日他先人的妈!怀里揣着当当响的大头像换不着一只鸡几斤肉。俺日他八辈子的先人!咋有这号怪事?白花花的现洋咋就不认啦?外祖父怕是气疯了不会说话只会骂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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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那只粗瓷碗遭了殃。外祖父又带回坏消息。外祖父前夜出走,临行前对祖父说好只去附近的小镇上买点荤食给母亲发奶。可一上路他就改变主意直奔沙洋。他想去打探打探风声,又想去找找马会首合计船帮的出路。第二天小晌午时他冒冒失失赶到沙洋,才知沙洋已被东洋鬼子占了。他险些被东洋兵抓了伕,幸亏遇上马会首手下的一个伙计递给他一块蓝布牌子当护身符。

原来这护身符是王爷从汉口青帮老巢里弄来的。汉口青帮总头目已与东洋军官约定不抓帮门内的人充伕。王爷解除了马会首赌的咒发的誓,马会首便把复仇的心肝喂了狗,做了个没有心肝的维持会长。外祖父从伙计嘴里打听到马会首当了汉奸,没了指望,便把那蓝布牌子掷在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俺只当您是一条光棍哩!谁知您是个缩头乌龟!

他想去买二只鸡秤二斤肉赶紧走,这时才知占领区都用上了日币。日币上印着老东洋鬼子的叫老人头,印着东洋娃娃的叫小人头,买卖人只认老人头和小人头,现洋和法币都废了。手里捏着法币的只当捏着揩屁股的草纸。捏着现洋和镍币零碎角子的只能当破铜烂铁卖。一种新职业已应运而生:背着钱褡子的贩子穿街走巷跑村串户吆喝着:收现洋一一收镍币——”。外祖父那一包能换整匹猪肉的现洋竟被贩子过秤称去,换了两枚小人头买回仨鸡蛋。祖父丢了一条胳膊保住的一匣子现洋就这么黄了。象一蔸苔花开得好看却是婆婆打伞爹爹拄拐棍老了不中用了。外祖父受不了这般刺激益加暴躁颠狂起来。白日里又开始没命地喝酒,喝了就撒酒疯骂天骂地骂人。夜里常做恶梦,惊惊炸炸地醒来哪里便胡乱喊着三妮子二妮子橹精怪帐房先生的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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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一日听说襄樊还认现洋就是拿着钱买不着啥,唐白河口那儿现洋值钱换得回船来。外祖父惊喜不过,与祖父合计着要拿现洋去买船。母亲插嘴说:爹您是咋想的要船干啥?您怕是喝多了酒说疯话?俺这船还闲着卖给谁才好哩!再说几百里路队伍土匪东洋鬼子说遇着就遥着啦。俺说留着这条命比啥还值钱!祖父说母亲的话在理。父亲不吭声。外祖父说,大妮子您爹这会儿没喝酒心里透亮。俺这个帮头不能眼看着大伙老躲在这儿停着饿死,就是不管大伙俺们自己一家子也得饿死。还得想法子开出河汊去找生意跑船!这船上有一个跛腿一个断胳膊一个奶娃子老的老小的小残的残咋好跑生意!俺弄一条小船回来把朱帮头接过去掌舵,您就跟您男人伺候好您公公养好这奶娃子……您就只当您爹没啦。俺今个先跟您掏个底您爹说不着啥时就杀几个人陪着去死啦!到时侯您别哭哭也没用……”外祖父说得好好地突然口吐狂言,吓得母亲嘤嘤地哭起来。父亲不解地望着外祖父那张一忽儿和善一忽儿凶狠的麻脸。唯独祖父听出了一些啥名堂他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忧虑。第二天早上,外祖父把现洋装在一个箢箕里盖了些牛粪马屎,使个锄头挑了撂在肩上就上坡。船老大们纷纷送行,千叮嘱万叮嘱愿杨帮头一路平安早早归来领着大伙把船开出河汊子去找生意。过了十来天,外祖父果然顺顺当当地回来了。他是打水路回来的,独自一个驾着一条小小的湖南刀把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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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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