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篇小说《河祭》连载 · 第10章1、2

第十章 襄河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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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船还有三千钉”这话不假。那些沉在河底的浸透血腥的黄锈斑斑的船钉,救了劫后余生船伕的命。几十上百条船被炸烂被烧成灰烬,炸不碎烧不化的船钉都沉到了淤泥里。不知是谁个船老大饿急了就想到铁钉能换钱钱能换粮食。他先带头下河捞,船伕们便鸭群下河似的都扑楞扑楞跳进河里捞起来。一堆一堆的铁钉水淋淋地堆在滩头像一座座坟堆。可以说它就是坟堆,是打捞不着尸首的船伕的衣冠冢。    

沙洋镇上便应运而生了好多收破铜烂铁的荒货贩子,专守在河滩上收船钉。国军队伍和东洋队伍都需要铜铁锡造枪造炮。母亲眼羡别人捞钉卖钱。她也不顾外祖父和祖父的阻拦,往腰上拴个篮子,下到河里捞起来。她一天捞的铁钉就换了一布袋大麦粉子。    

第二日她接着捞。父亲守在船舷绾一根钩子绳,她的篮予捞满了他就往上拽。外祖父只顾心事重重地蹲在前舱里喝寡酒不出来。祖父无奈,只好支着一条胳膊去烧火煮饭。晌午时,祖父便叫父亲催母亲上船吃饭,又去前舱叫外祖父。母亲水淋淋地爬上船时,父亲和祖父和外祖父同时首次发现母亲贴在肚皮上的湿裤腰绷得紧紧的,肚皮挺得很圆很鼓肚子里头肯定长着个啥。母亲的大肚子提醒幸免于难的船伕们开始考虑日后的生计。船钉也捞完了,船老大们都去找帮头讨生意。其实好多人都算不上船老大了,船给炸了,他们在坡上搭了个席棚子,连一条小划子都没了,但他们都还眼巴巴地望着河里。

他们的命运他们的立身之地只寄托在那颠簸不安的浪头上。有船和没船的船老大们都去找他们的头领。川帮的卞帮头失踪了。川帮的船给炸烧了一多半。卞帮头的船也挨了一颗炸弹,不过没沉。卞帮头肯定也没挨着炸,船上没他的尸身。卞帮头跑到哪儿去了呢?他船上的帮工说飞机一来他跑上坡就再没回船上来过。船上值钱的东西他都用一个包袱包走了。川帮的船老大们就骂起来,说他席卷了大伙的几趟船钱溜了。押运站的副官也来船上找过他,押运官问他要漂妹子。原来他带着他的妹子逃了。那漂妹子跟押运官做了几天太太,戴着押运官给添置的一对金环子和一对玉镯子跑了。其实卞帮头也不是蓄谋已久的而是临时起意逃的。他躲飞机躲到坡上,回看河里已是一片火海,便当机立断不要船了,趁乱到押运站拖着漂妹子跑了。

但他走得不仗义船老大们都愤愤不已。有人便说,漂妹子郎格是他的亲妹子?是他认的干妹子,背地里是他的野堂客嘛!有的又说,郎格不是亲妹子?我还不晓得?我的舅子和他的爹是街坊,在涪陵镇上隔壁打隔壁住嘛。又有的说,对头对头,这漂妹子嫁了三回跑了三回,回回都跑到卞帮头船上,让婆家的男人到鬼那里去找?曾经因顶撞卞帮头挨了揍的那个船老大便赌咒发誓地说,漂妹子做姑娘时就跟他的哥不干净,跑到船上来就跟她的亲哥一个舱里困觉……

川帮汉子们怒不可遏,都说卞帮头丢了川帮的面子。那些船被炸毁了的船老大就一窝蜂搬到卞帮头的船上去住,抢霸了他的船。中帮被炸得最惨。只剩下四五条船六七个船老大。朱帮头虽还活着但在中帮船老大的眼里他已废了。他变成了个整日打坐一言不发的哑和尚呆坐在外祖父的船头。夜里被外祖父拽进前舱他依然打坐着直到天明。唐河帮丢了大小九条命。鸭屁股的大小子死得冤,那天他躲在前舱掀起舱盖朝外望时,一块小巴掌大的弹片飞下去嵌进他的脑门。他直到今早才断气。唐河帮好歹保住了八条船。外祖父发话叫没了船的船老大都匀着挤上了这八条船。鸭屁股丢了大小子船尚安然无恙.这条汉子也不哭也不嚎,只是不住地吐着唾沫子对外祖父说:“杨帮头,俺们回唐河吧。死的死啦,没死的该死就回家门口去死吧!”船老大们纷纷附议。外祖父问问卧床不起的祖父,祖父抚着他的伤胳膊艰难地点点头。外祖父就说:“说走就走,明早开头。”川帮的船头天晚上就顺着流水往下走了。据说他们大伙推举了新帮头。新帮头说,飞机丢炸弹也见过了枪筒子射弹头冒火药也见过了还怕个么鬼名堂?老子们拼了这条命闯外河回川江去!有人敢出头,川帮的船老大们明知凶多吉少也都跟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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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帮几个失去了船的船老大谢绝了同帮朋友的挽留打旱路逃荒回汉川去了。剩下的几条船,有两条船是王二和祖父拉的一派。祖父说事到如今也别分哪帮哪伙了。外祖父说大伙愿意的话随俺唐河帮走唐河去再作打算。王二倒有闲心思打趣,说朱帮头都依附了唐河帮,我们小娄罗自然要跟随帮头走。众人苦笑着点头称是。谁知唐河帮走到半路给小炮艇挡住拦回了沙洋。押运站的副官在小炮艇上。他说前头褒樊河口上拦了卡子谁也过不去。说沙洋的押运站撤到了襄樊码头上。说押运官已被张司令调回部队当师长了,他现在是新任押运官。说河里的大小船只都要听他的命令在沙洋码头上等待装军粮军火,有小炮艇护航往襄樊运。外祖父心想,拦了卡子俺也要闯过去!不过带一趟生意走也好。便叫大伙耐着性子泊在码头上等了十来天。可是只见被小炮艇陆续赶来的七八条船,却不见有啥人来码头上说有货装船。眼见吃的喝的都没了。别说码头上,就是街上都死气沉沉的没有人做生意。

东洋鬼子的飞机又来了,见天总有一架飞机飞来打转转。船老大们已识得东洋飞机的模样了。那灰灰绿绿的长翅膀大肚子的是轰炸机。那灰灰白白的圆脑壳上翘着一根长针的是战斗机。而这几日飞来飞去的短翅细腰的是侦察机。鸭屁股这号人粗中有细,这一天他过船来对外祖父说:“杨帮头,俺看这东洋侦察机老在头上飞来飞去的怕是有事。东洋鬼子看着这码头上船又多了怕是又要来炸?”外祖父也用手搭个凉棚望着天上,对鸭屁股说,“嗯嗯,俺也正是在估摸,俺俩想到一堆去啦。”当天夜里唐河帮不吭声离开了沙洋码头。也就在当天夜里,东洋飞机再次空袭了沙洋码头。这一回扔的尽是燃烧弹河面上烧成一片火海。

 

2

唐河帮离开沙洋往上水跑。夜里有顺风船帮扯起满帆跑风。但没敢挂夜航灯,船老大们都紧张地立在船头把眼珠子瞪成两个小灯泡小心翼翼盯着船前的水情。唐河帮在黑漆漆的夜里摸索着航行。虽说刚刚侥幸地逃脱了东洋飞机的再次轰炸,这却是一次盲目的航程。每一条船头上都眨闪着一个不安的亮点象幽幽的鬼火。那是船老大们在一锅接一锅不停地叭哒着烟竿。他们不是在熬瞌睡是在苦苦闷闷地想心思。那每一个亮点又象一只熬得通红的独眼焦灼地望着打头的那只黑魃魑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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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船上也眨闪着一只茫然的独眼。外祖父这个帮头也不知漂泊到哪里去靠哪个码头湾船才是生路。天麻麻亮时唐河帮行到一个荒野地方。外祖父说这地方叫野渡林。估摸离襄樊码头还有百八十里水路。这时前面传来一阵吱吱呀呀的摇橹声。不一会儿便看见上游下来一条小扁子。会船时,那船上的船老大远远地打招呼说,“喂——!掉头吧,别往襄樊跑了。东洋飞机刚刚炸了襄樊码头。”果然,过了一会儿又有两条船惊惊惶惶地从上游开过来,一问也都是这么说。外祖父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日气。他看见南岸有一片密密的野林子,想起那野林子里头有一个河汊,便叫大伙落下篷朝南岸靠,把船湾进河汊里躲起来。这是一个很长很隐蔽的河汊。汊口给拂着河面的柳棱遗得严严实实。河汊一边是长满野树林子的沼泽,一边是一道荒岗。荒岗外头是一片多半荒闲着的农田。远远的农田尽头是几户稀稀落落的人家。这倒是一个湾船躲飞机的好地方,东洋飞机的眼再尖也寻不到这个荒野的河汊子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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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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