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篇小说《河祭》连载 · 第9章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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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水上人家死人也是土葬的。驾船佬所拥有的泥土就是上坡回船时鞋底在跳头上刮下来的一抔。他们临死前最大的愿望便是钻进一口棺木里抬回老家埋进老土永远躺着歇着。治丧中敛棺的一套,也是由一老妪假意高一声低一句地与尸身说着话把尸身洗了梳了,裹上青色寿衣抬进铺过一层生石灰面撒过一把五谷的棺底,垫一摞纸钱给死人枕好头,往死人的左右手上各塞一杆烟竿一个馍,是女的则把烟竿换成一把枣木梳。

拾妥熨贴了便合上棺盖用柞把长的铁钉钉严实。这些都与坡上人家殁人入敛大同小异。而水上人家的出殡壮举却与坡上人家迥然不同。以汉水上游一带阔绰排场的北方船家为例,出殡前那黑森森的灵柩头朝前竖停在船头。一匹几丈长的白绫取中线缠在棺头上,两端绕棺木两则朝后逶迤开去长长地拖向船之两舷,死人的嫡亲至亲三亲六戚七姑八舅凡沾亲带故的都依次揽住自绫带拔河比赛似的紧拽在手里。而棺头上巍巍然跨坐着死者最年幼的儿或女或孙或重孙,手里捧着一面镜子,镜面上贴着一个剪子铰的纸人,意思大约是代表死者的遗像尊容或是魂之所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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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理停当了,先是鞭炮骇然炸响,劈叭声中,由死者最年长的儿或孙或曾孙猛地抡起一根绞车用的绞杠,哐当砸烂船头那一只盛了供品的大海碗,宣告出殡开始。于是吹鼓手伸长脖子吹起呜呜咽咽的哀乐,纷纷扬扬的纸钱如轻盈的燕子拂着河面,满载一船的哭丧声带动长河上下的水族为之送葬。更有八丈高桅的大船家.还要在桅杆上往船头和后艄牵黑纱黑幡,在给风兜得鼓鼓胀胀的篷上扎起恁大的黑纱球缀着吊着摇晃着招魂引魄,极尽哀荣……

可眼下船家遭了东洋飞机的天火之劫,沙洋河里滩上死人如死鱼,满河上下水鬼出没冤魂缭绕。幸存的船民把捞得着的尸身捞上岸把炸飞炸跑的死腿死胳膊寻认拢来拼成完整尸身以后,连给死人刨一个坟坑的力量都没了,就休说置棺敛尸出殡那一套。结果河滩上暴尸暴了几天没人收,恶臭熏天。后来还是押运站开来一乘汽车把烂得不成形骸的尸身拉走,拉到荒岗上掘一个大坑统埋了。幸存者唯能办丧的…桩事是给死者漂河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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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河灯原是汉水中上游一带部分船民的习俗,是家人殁后埋葬完毕的一种追悼。取木板凿一尺许船型或裁油纸叠折成纸船,也有以海碗大的小木盆代之的,称灯船。把醮透了香油或洋油的棉团或一截红烛头子点燃置于灯船上轻轻放到河里漂。船伕们相信,亡人之魂依旧恋着他生前的船缠绕不散,一盏河灯能引渡着死鬼航向冥府地河。当那河灯熄灭沉没时便是进入了地河,死鬼将藉以在暗无天日的地河里得到一线光明。这天天黑,披麻戴孝的船家老少一伙子一伙子往官道旁的荒岗去,朝那一座小山包似的万人坟给爷奶爹妈哥姐弟妹的百家姓氏合葬墓磕了头捧丁土回来,不知由谁带头,众人便都鸦雀无声地跪在河滩上做灯船。有纸叠折的船灯有的是一块烂板子或一个豁口瓷碗。河滩上阴沉沉黑漆漆的气氛格外虔诚肃穆。

今夜的襄河恁平静。流水缓缓的没有一丝河风一朵浪花。在渐渐而起的一片唏唏嘘嘘凄凄惨惨切切的轻泣声中,恁多恁多的河灯漂起来。豆大的灯火茁子闪闪跳跳于谜一般的夜的河面上,忽而幽绿忽而猩红忽而惨黄,酷似河底冒起的一蓬阴冷的鬼火。其实那就是鬼火,每一团惊疑不安眨闪着的火苗子上,都瞪着一只冤死船伕恐怖而仇恨的眼睛。

 

7

事后,被突然袭击的手无寸铁的船老大们才慢慢得知:沙洋大轰炸是东洋鬼子由武汉进逼沙洋的前奏。而这次以汉水为飞行线路地面参照系的东洋飞机.正是奉“空中扫荡”之命来猎捕船帮、船伕们的——见船即烧见船即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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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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