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过了几天,当人们脸上的阴影给刀子似的河风刮走后,猛仰头间才知散去的阴影都密布在天上。这时天阴沉沉黑沉沉的,父亲不知这会儿是上午还是下午是早上还是黄昏。这一会儿他没了时间概念。他只知夜里睡觉白天忙活。他累得够戗。到沙洋的这二年决定了他的成丁。
尽管他发育不全两肩瘦削个头比祖父外祖父矮一截,他依然成为一个十足的船伕和纤伕。他把腰弯下去弯成一道拱桥,把屁股撅起来撅得老高,两条腿战战兢兢摇摇晃晃,拽不动脖子上的吊颈绳似的纤绳,拽不动笨重巨大的木犁似的船,船也犁不动深沉凝固的河面。他只好把两条上肢也支撑到河滩上,把手掌变成两个蹄子。四肢并地,四个蹄子戳着软柔得阴险的沙滩和尖硬得恶毒的石滩,才扯动十几丈后头的船象个乌龟似的爬动几步……
昨天他拉了一天的纤,头吊在胸前的肋巴骨上晃悠了一天晃得昏昏沉沉。这会儿他不知自己是刚起床呢还是准备躺下。这时,他便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嗡嗡声。起先以为是苍蝇在嗡。不对头!寒冬里哪来的苍蝇?可那嗡嗡声就象是有数不清的苍蝇围着一个爬满蛆的粪缸在嗡,嗡得人心怵肉麻浑身起鸡皮疙瘩。
不对不对!那嗡嗡声更响了,震得船都微微颤动起来,震得两个耳洞里疼。父亲奇怪地爬出舱丌去张望。嗡嗡声已变成沉闷急促的呼呼呜呜声,又响成尖利悠长的嘘嘘曜曜声。他看见所有船上的人都在仰头望天。坡上的也在仰望。有的人已奔跑着喊叫起来,似乎看见了什么。父亲没望见什么。他看到船上的人有的站到凉棚顶上望有的爬到桅杆上望。这时恐怖的怪声已响成噪耳的呼啸,活象天下所有的木匠都聚到一齐拿锉子伐他们的锯子.尖啸声刺得人要把心呕出来。这时他听见朱帮头或是卞帮头或是鸭屁股猛喊了一声:“东洋飞机来了——”接着他便看见河里的船都被慌乱的脚步踩得乱晃荡。
有人朝船头跑有人朝船尾跑。有人跳上坡逃了几步回头看看船扔在河里没跟着逃又转身跑回船上。有人慌忙扯油布盖舱盖货。有人起锚解缆撑起篙子急忙开头。有人气急败坏地捞着落到河里的东西。男人吼女人叫娃儿们哭。父亲也慌了,也船头船尾地乱跑一气。当他的眼睛瞄着了天上的飞机时他便不跑了,他抱着桅杆死死地盯着天空——
飞机是从襄河下游飞过来的。恁多恁大一群飞机,象一行行整齐的大雁飞成一横排一竖排象个人字象个一字。那些飞机灰不灰白不白的翅膀底下涂着红星洋码字和膏药旗。飞机已飞到头顶上了。飞过去了。又掉头飞转来。
飞机都飞散了。不是灰白色的是灰黄色的,象一群老鹰奓展着巨大的翅膀栽下来。恁大的翅膀恁多的老鹰,把天都遮满了把天都压低了把天都压垮了。这时父亲的耳洞已震麻了震聋了啥也听不见了。他只看到那群凶猛的老鹰扑下来后变成一群乱飞乱撞的盐老鼠。那群雁子那群老鹰那群盐老鼠屁股底下屙屎砣子似的砸下一个个棒槌。砸到河里冒起丈把高的水柱子。砸到河滩上溅起一团翻转着的暗红色的烟雾。砸到街上的房顶上蹿起一蓬火焰。砸到船上船砸碎了的船板橹舵篙子都飞舞起来。燃着的桅和篷布象一面迎风招展的大红旗。
接着天上就下暴雨了。是急刷刷的乌红色的雨是血雨。不是雨是火的冰雹,是天上拖逶下来的一挂万响不绝的鞭炮劈劈叭叭地炸落。父亲紧蹲在桅下抱着桅杆,望着一架飞机怪叫着倒着头栽下来,象是要往河里栽,栽着栽着又抬头爬上去,尾巴险些擦着了他紧紧楼着的桅杆的桅尖。父亲这才想到守在这船上是躲不过去的。但能扔了船往坡上跑?跑到坡上又往哪里躲?祖父和外祖父都上坡到会馆里去了。祖母和母亲都躲在后艄凉棚里,不知她们咋样?他猫腰朝后艄跑去。才跑了两步又吓得后退两步靠在桅杆上骇呆了——一串枪子子从他的后脑勺擦着他的头发飞到凉棚门口。凉棚门口正移动着一块后舱的盖板,盖板后头露出祖母的半个脑壳。枪子子飞到盖板上把它钻成蜂窝穿成筛子眼嵌进祖母的胸腹五脏六腑。祖母搬来舱盖板本想挡住凉棚门口飞蝗一般的枪子子,早上她把门扇取下裱了纳鞋底用的布衬子晒在凉棚顶上。她死也不明白,这寸把厚的柘木板怎么就挡不住碎石子似的子弹头子?她的血从蜂窝眼里冒出来从筛眼里筛出来象过滤着热气腾腾的豆浆。黄橙橙的拃把长拇指粗的弹壳砸在凉棚顶上乒乒乓乓又滚到甲板上骨骨碌碌。母亲跪在祖母的头前呼天抢地。又一架飞机俯冲下来,尖利的呼啸似看不见的尖刀直刺耳洞。父亲跑过去揪住母亲的后衣领往凉棚里头拖着躲。母亲把鼻涕眼泪一抹,反揪住父亲要往后舱里跳。父亲到底有男人的见识,暴跳着吼道:“躲进舱里好闷着挨炸?”可是他拖着母亲在凉棚里团团打转却不知躲到哪里才好。母亲急中生智,她拉起父亲钻出凉棚后门钻到艄后,摔开父亲的手扑通跳进河里。
她抓住舵叶冒出头来喊父亲:”快蹦下来快蹦呀!”父亲急得直跺脚:“您不知道我是旱鸭子吗我不会水!”“俺吓糊涂啦俺忘啦!您快扒住舵轴柱子往下滑!俺在下头扶住您!”说着她踩着舵叶站起来,一手抱住舵轴柱子一手伸上去拽父亲的裤腿。父亲勾头往河里望望便趴下,撅着屁股倒爬下去用脚摸索着勾住舵轴柱子。母亲催促着,伸出巴掌兜住他的屁股盘子叫他快往下滑。父亲学着母亲的样抓紧舵叶全身埋进河里泡着。他俩只露出一张嘴脸朝天漂着,象一头公牛和一头母牛泡在泥塘里只露出黑洞洞的鼻孔。这时凉棚上蓬起了一团火烧得吱吱响。母亲猛想起藏在后艄灶里的钱,惊叫一声,又踩着舵叶要扒上船去。父亲死死扯住她的一只脚:“您想死要钱不要命了?”母亲急得用另一只脚狠狠踩他的手:“那钱若给炸烂没钱也没命啦!”她抱着舵轴柱子猴似地往上攀爬。父亲不吭声了,也踩上舵叶子跟着她往上爬。她扒住船沿趴着探出半边脸不动了。他很奇怪,也从她的半边脸后头露出半边脸朝前望,这时他望见祖父和外祖父从坡上跑下河来,跑到船头跟前便看不见了,给船头挡住了。他又从母亲的头发上望过去,看到凉棚后门正对着的凉棚前门外,祖父和外祖父都跳上了船头,俩人赛着劲往后艄跑。祖父跑得利索跑在前头,外祖父跟在后头撵,撵到桅下时脚下绊倒了,一头栽倒裁得咚的一声闷响。祖父回头望了一眼没管他,直奔后艄一头钻进凉棚。
这时父亲听到一架飞机的吼叫声压下来象一座无形的山垮下来。他朝凉棚里大叫一声,他听到母亲同时也。大叫了一声。可是叫声被淹没了,他只感到一股火浪和一阵炒蚕豆爆黄豆的劈叭声把他掀下河去。他下意识地死死拽住母亲的肩膀把她也拽下河了。他被咕咕咚咚灌了一肚子水灌迷糊了。好半天他才感觉到他没灌死在河里,早已被母亲水淋淋地拽上船了。他揉着胀得象个西瓜似的鼓肚子愣了好一会儿,方知自己坐在凉棚里。他看见凉棚顶上烧穿了一个圆圆的洞。母亲正拎了一桶水泼灭了洞口一圈红而黄的火环。烟雾散去,他看那洞里的天象一眼井,井水湛蓝平静。不见了狂飞乱舞的盐老鼠。不见了耀武扬威的老鹰。轻盈潇洒的大雁也摆着人字摆着一字蹁跹而去。他扭头看见身旁躺着祖父。他的一条胳膊血糊糊的象一根肮脏的搅屎棍。外祖父正在给他包扎,说他的拐子骨给打碎了。外祖父满头大汗,他的屁股底下坐着那个用拐子骨换的木匣子。
5
河里重新响起嗡嗡呜呜声,沉闷而尖利而疯狂。这不是飞机在叫是人在叫,千家万户都在同一时刻死了人都在齐声哭丧。
“船沉了哇——!船沉了哇——!猛然一片吼声压倒了哭叫声。父亲母亲和外祖父都站到凉棚门口去张望。
中帮的一条船正在慢慢地往河里沉。那船船头给炸了个大洞,前舱灌满了水把船头压进水里。后艄翘得老高又慢慢沉下去,水都漫到船舷了。沉的是朱帮头的湖北扁子。他的一家子都给炸死了独他命大还活着。但他丢了一条腿。这会儿水已漫进凉棚了,他拖着一条血糊糊的腿挣扎着顽强地往凉棚顶上爬。他象一条拖着尾巴的老蛆爬粪池,爬上去跌下来又爬上去又跌下来,终于蠕动着身子爬上了凉棚顶。他累了,用尽最后一口气力翻过身躺倒在凉棚顶上不再动也不喊叫,安静地等待着被他踏着踩着驾驶了几十年的河流如今把他掀下背去再一口吞噬他……那条扁子沉了。只剩下一个凉棚顶还冒在水面上象一个孤岛。
远观近看的人们都眼睁睁地望着他被遗弃在孤岛上,孤岛也即将沉没。谁也没想到去搭救他,满河里都是需要救的半死不活的人,每个幸存者自己也需人救援,谁也救不了谁。外祖父朝那个孤岛望了好半天。这时他看到一条断了缆的划子正打船舷漂过,便纵身跳上划予,唤母亲递过一根篙子。他把划子朝孤岛撑去。外祖父一步跨上了孤岛:“咋,站不起来啦?”朱帮头瞪着两颗鹅卵石似的浑黄呆硬的眼珠子无动于衷地望着外祖父一声不吭。外祖父朝他那条血糊糊的腿踢了一脚,用脚尖碾着推着察看伤势。那条腿已经稀烂,只是大腿根处还有一块肉皮子连着屁股才没掉下来。
外祖父一把抓住他的脚脖子使劲一绞一掰,那条腿就被掰断了。朱帮头惨叫一声两只手乱抓着要抢回他的腿,但他没抢着,外祖父一扬手把那条腿扔进河里扔得扑通一晌。然后他把朱帮头拖到划子上撑回船上来。朱帮头这人挺有意思,先是不吭不吱现在又哭又叫,他还不住地勾头望河里寻找他那条腿。他那条死腿在河里半浮半沉,挤在翻着白肚的死鱼和死猫死狗死鸡及死人半死人堆里悠悠游着。河水轻柔地洗刷着他们和它们身上的血,血把浑黄的襄河水染成淡淡的嫣红。河床象蒸发着腾腾腥气和硝烟的肉锅。锅里还煮着烂船板断桨破橹碎成一截一截的篙子和盆碗勺瓢及油抹布似的衣衫棉絮。倾倒的长桅象锅铲的长柄恶毒地插在血汤里搅动着。一个大澡盆象一只迫不及待地等着分羹的海碗在河里漩转着,澡盆里载着一个篾篮子篮里塞着襁褓襁髁里裹着一个安然无恙的奶娃子在亢奋地啼哭。两岸的残火象釜底之薪还在烧着。一堆灭了又一堆被河风呼呼地扇燃。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