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海边度假月余，回来时给敬重的老年大学写作老师带回点海产品做礼物。在Email中，老师约定在南京图书馆见。
老师告诉我，除周六下午要陪小外孙外，其余时间他“都”在图书馆。
知识分子喜欢泡图书馆理所当然，对老师其余时间“都”在图书馆没作多想。
到图书馆，老师先领我参观一圈。他指着宽敞明亮、洁净静谧的阅览室及陈列室架上的丰富藏书，由衷地感慨：“读书人，有这样一个地方，多好啊——！”他的音调拉得很长，那是发自肺腑的感叹。
参观完图书馆，我们在大厅找到两张为数不多（到图书馆读书的人很多）的空椅坐下，小声说话。
老师说：“我每天都带着手提电脑来图书馆读书和写作。”
“每天？”我暗想，“不抽出一点时间陪老伴？”
“中午就在附近的小餐馆吃上一笼小笼包，然后回到图书馆‘睡’一会儿，”老师一边说，一边示范他所谓的“睡”——其实就是仰靠在长椅上，闭上眼睛打盹——“下午继续看书。”
老师是以快乐、幸福的口吻，介绍他的“图书馆生活”的。而我心里的疑问却在加重。
忽然想起我离开南京前，在知道我将去山东度假时，老师在Email中说：他也将离南京去杭州，看望少年时代的一个同学（当时并没想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于是，我问起了老师的杭州之行。没想到，我这本是随意的问话，竟像是拿锐器触到了老师的某个痛处似的，老师的神情顿时凝重而严肃了起来。闭眼停歇了一会儿——那仿佛是调整情绪所必需的——老师才庄重而又深情地说：“那是，——去看我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啊！”
说完，老师又闭上了他那双眼皮下垂很厉害的眼睛——看得出，老师沉浸在对往事的深深回忆中……
下面，是老师讲的故事。
她是他初中同学。
两颗年少而青春萌动的心，因为共同的文学爱好靠得那样近。那种彼此朦胧的好感让他深切感受到了爱和被爱的幸福。虽然命运和时势变化，初中以后他们便相隔在南京和上海，但他们一直保持着密切的“两地书”。彼此的称谓也由开始的五个字：“XXX同志”，渐变成四个、三个、二个……最后，只有一个字！
但是造化弄人！在他们分别上大学后，老师先是被划为“右派”，后又被定为“反动学生”，历遭政治厄运终至被发配苏北，而她却顺风顺水地大学毕业，分配至杭城工作。
自尊又自负的老师，拒绝了同情和怜悯，辜负了期待和等待……
但是初恋的力量就是这般神奇。无论怎样错过，它总会牵引两条不同的人生轨迹作偶尔的交会：86年、06年和今年（2014），老师三次去杭城看望了她。如今，那位几十年来令他魂牵梦绕的老人，因病住在医院里，且已经不能辨识老师是谁！但老师依旧每隔10天往杭城打一次电话，通过照料人了解她的病情，传达他的关爱……
老师在讲述这段故事时，不时地穿插一些他的家庭生活。从他不算太多的描述中，似乎能感受到老师对婚姻的不满。他说，当年处在落乱中，已经三十多岁的他，面临再不结婚，就对不起守寡养大他的母亲的尴尬！故几乎未经选择就结了婚！婚后因性格、观念、智力和受教育程度的巨大差异，他和妻子几无共同语言。但他对家一直尽职尽责———直到现在也还都是他下厨给妻和家人做饭！他甚至坦言：不能说他对妻没感情！有感情！——老师有点斩钉截铁——那是两种感情：一是可怜她！一是讨厌她！——老师讲这话时，情绪有些愤愤然。
于是我突然想，老师“每天”泡图书馆，莫不是对生活的一种逃避？
我又想到曾经读到的（老师作为范文带到课堂的）他的作品中引用的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
树上的樱桃有千万颗，
而我只有一个——
老婆。
而这一个老婆，
就已经嫌多。
她是一个怪物。
只要她一碰我，
我就——
哆嗦……
记得老师当时说，引用这首诗，与爱情婚姻无关，而是赋予其他（政治）的象征意义。但现在看，撇开他写文章所赋予的象征意义，单从字面理解，老师能记住并能全文引用这首诗，难道不可以认为这诗曾引起过老师的某种共鸣？
有鉴于老师爱和婚姻如此大的背离，我小心地发问：当初怎没想到离婚？老师似乎想都没想，就略高声且铿锵地回答：“因为当时已经有了孩子！姐姐说，孩子不能没有妈，也不能没有爸！”
是的，为了孩子，不能离婚！
如今，老师的儿女都已成家立业（陪伴第三代是老师的快乐），老师也已被生活憔悴成耄耋老人——老师今年届满80。
一个远在外地不能辨识他是谁的人，令他日日牵挂，夜夜遥望；一个天天生活在身边的人，却避之犹恐不及。
谁之悲哀？谁之罪祸？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张华玲，女，湖北人，本科学历。南京长江油运公司高级经济师。武汉作协、南京作协会员；南京市鼓楼区美协、江苏省直机关老干部书画协会会员。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共计发表散文、小说、诗歌等10万余字。主要作品有《雨中忆师》、《我家的白兰树》、《城市上空的飞鸟》、《湖畔忽闻京韵声》、《扭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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