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篇小说《河祭》连载 · 第11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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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个把月后白脸太君又回来了,仍被派到祖父的船上。他胡子巴茬的和蓬乱的长发连在一起,显得脸更白了得如一张纸。听说他的肺叶给子弹打烂了,他吵着要回东洋国养伤,却被当官的一巴掌扇回船上来了。父亲也关注白脸太君的举动起来。他发现白脸太君变得象个古怪的糟老头,每日天麻麻亮准时爬出前舱闷坐在船头,天黑准时回舱,刮风下雨也不知避一避。父亲看不惯白脸太君阴沉着脸酗酒的样子,他嘴里喝进一半脖子里衣襟上洒一半。一身黄的军服总不见换洗恁邋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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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变得爱钓鱼了,边喝酒边钓,每每钓得尺把长的鲢予或柞把长的参子,便拆枪刺活鱼切成生鱼片下酒。生鱼片上沾着血丝子老远就闻得腥气扑鼻,他却闻着香喷喷的乐得哼出声米,一张张腮胡子的嘴脸活象一只猫,嚼生鱼片嚼得格嘣格嘣响。这天傍晚,父亲站在桅下看到白脸君又在嚼生鱼片。母亲也不吭声地走到父亲旁边来瞧,她远远地瞧着白脸太君佝偻着背吞生鱼的样子恶心得要呕。父亲小声说:“怪不得他脸上的胡子、汗毛恁深,怕都是茹血长的……”祖父则走到父母背后的船舷立定,表情麻木地注视着他俩不吱声。父亲观察到白脸太君习惯酒后抖着暴满青筋的手爪擦枪,一擦就是老半天。父亲好次从他身边擦过时,发现他拉枪栓很费劲总是拉不开。父亲心里便冒出一个念头:“朝他的背心窝踢一脚就可以把他踢到河里喂王八!”这个念头使他心惊肉跳却又甩不脱它的纠缠。这个豁巴齿毕竟是自小受了七侠五义梁山好汉熏陶的,如今他也算是个船老大了,他对落牙之恨耿耿于怀;岂不巴望哪一天能报家仇私恨?可惜他稍逊祖父的刚心血性略输外祖父的胆略计谋,过去一直不知怎么个复仇法。如今有了机会,于是他常常在天黑或天未光亮时不远不近地立在白脸太君的背后犹豫着图谋不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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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看出了父亲的心思吓得脸色煞黄。她竭力劝导父亲,急得憋不过气来:“您想想俺爹是咋死的您想想看您弄死他别的太君来船上找俺们要人咋办您去做好汉抵了命俺娘仨咋办您爹咋办……”其实父亲果真要下手的话他必定失败。还有一个人也看出了父亲的用心,他不动声色地在暗处监视着,随时准备破坏父亲的行动。他当然就是祖父。祖父一直未对母亲讲白脸太君于大姐的一掌之恩,因为他不愿也没法子帮助母亲判断白脸太君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不愿意告诉父亲,怕父亲改变了对打落其门牙人的成见。他甚至在鸭屁股和王二面前也闭口不谈这件说不清白的事。他只拿定主意再暗自掩护白脸太君的这条命,除了担心惹祸,他显然还有与上回一样的朦胧的动机……没等父亲决定踢不踢白脸太君,白脸太君倒哭着丢尽了东洋武士的脸先走了。临走前,白脸太君一返常态,苦笑着死乞白赖拽祖父到船头去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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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头摆着发给东洋士兵打牙祭的罐头。祖父陪他坐着,滴酒不沾,他却以为祖父在喝,便与酒友一起快活得呀呀地叫着喝得歪歪倒倒,嘴角拖出尺把长的涎丝子。酒喝干了,他突然扑通给祖父跪下,拽下手腕上箍的表扔到祖父跟前。他说马上要派他上前线去打长沙,此去必死无疑,说他不愿让亲人给他买的这块表跟他一起死去,说不如把它送给救命恩人。原来他明白是祖父保住了他这条性命!接着祖父听了白脸太君比划着手势叽哩哇啦说的一大堆话,他竟说得声泪俱下。祖父听不懂,猜他的意思不知是说他在东洋国有个疾病缠身的老父亲盼着他保命回去侍候呢,还是说他在东洋国有个可怜的娃儿指望他平安回去抚养。祖父听不懂叽哩哇啦的东洋话,也不耐烦,他把手表重新套回白脸太君的手脖子上,便把醉成一团烂泥的他推到前舱里去了。第二天一早白脸太君走了。留下一舱空酒瓶。母亲去前舱拾妥、想洗涮空瓶子派它们装油装醋的用场。这时她听到床头有“滴管滴答”声音,白脸太君临走前真把那块表留赠祖父了。祖父把手表给了父亲。父亲很稀罕这比怀表还小巧玲珑的玩艺,怕戴在手上惹眼又怕落到水里,母亲便使一根红绸带子拴着让他当怀表用。祖父和父亲都相信这巧玩艺是值钱的真货,因为它不用上弦,两条针腿日夜走得欢,壳黄灿灿的耀眼。白脸太君滚蛋了,各船上的太君都跟着滚蛋了。撮瓢船把一群太君装猪猡似的装船开走了。不一会儿来了一只飞船,停在河心并不靠拢来,远远地看守着一大帮民船。船老大们都很惊喜,头天夜里他们都听到祖父船上的太君呜呜地哭,这时都过船来围着祖父问长问短。船老大们好久没这么明着聚在一起了。他们敞开粗喉咙招呼着互相打趣,兴奋得不得了。祖父也高兴不过,一边叫父亲把那块手表递给大伙瞧瞧稀奇,一边招呼母亲弄点啥东西给大伙吃吃。母亲答道:“啥也没有,就只娃他爹甩的参子鱼晾的鱼干。”鸭屁股抢着说:“中,中!俺船上还有一壶酒。”说着他扯起喉咙吆喝隔船上他的艄婆子递酒过来。王二趁机打趣说:“都围在一起喝酒好是好,就是帮头得挪挪位置坐到凉棚门口去,你那鸭屁股嘴巴爱吐就吐到门外去,小心莫吐到参子鱼上了!”逗得一伙船老大哈哈大笑,都穷快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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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都说昨夜里也听见自己船上的太君躲在前舱里悄声哭。说那哭声象闹鬼,一忽儿有一忽儿没,听得人汗毛直竖。大伙都问:太君这是咋的啦?祖父道:“俺只听俺船上的太君说派他去打长沙。”鸭屁股听到一点风声,便接过祖父的话茬子告诉大伙:“太君都怕去打长沙,就吓得哭呗。俺这一阵子从太君和翻译官嘴里昕出些明堂,镇守长沙的有个薛岳司令跟张自忠将军一个样,有名的会打仗!东洋人象三打祝家庄一样三打长沙都没打下来,呸!”“你这个帮头是在翻老皇历!我昨天上街在茶馆里偷听别人说,东洋兵眼下叫做六……么样说啊……”王二卖弄他打探消息的本事,嘴里却又卡了壳,他急忙俯耳去听父亲嘟哝了一句什么,赶紧接着说:“东洋鬼子眼下是六出山攻六回也没攻下长沙,歼到前线的队伍有去无回。这不?兵不够把押船的太君也调上前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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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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