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篇小说《河祭》连载 · 第11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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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扁子上有了大小六口人。外祖父还没死之前母亲生了大姐。外祖父死后母亲生了长兄。一老一夫一妻一子一女的水上船家。船上还有一个野杂种一个东洋兵。押船的东洋兵都管船老大叫船老板,都自称太君。船老大们也管东洋兵叫太君。祖父船上的太君看模样恁年轻。他自报岁数三十有二,祖父说他充大,怕只有十七八。父亲说太君也没那小,估摸太君同他的年纪相差无几。这个太君不吸烟不喝酒养生有道脸盘子长得白自净净。母亲便称他为白脸太君。母亲起初看白脸太君的眼光是冷漠含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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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久了,在她眼里白脸太君的模样、行为又很可笑。她见他从早到晚统着一双皮靴呱叽呱叽的。开船他就立在船头一个劲做操,停船他就在河滩疯疯癫癫地跑得满头大汗。有一回母亲忍不住问他:“太君您咋不嫌腿累?不嫌费鞋?没来由白跑腿干啥,歇着养养身子骨咋不好?”他听了咧着嘴直乐,指着母亲笑得直不起腰来。他还有一根长笛,喜欢夜里盘腿坐在船头吹弄它,吹出的调儿呜呜咽咽的,听来怪凄凉。大姐长兄倒不嫌白脸太君是杂种恁喜欢他。实际上是俩个娃娃招得白脸太君疼爱,大姐的嫩脸蛋粉红透白象个熟桃子,长兄胖乎乎黑乎乎傻乎乎的格外顽皮。白脸太君的手痒不过,摸摸大姐的脸蛋,捏捏长兄的鼻子。大的没大样小的就没小样,大姐敢揪白脸太君的耳朵揪得他直叫唤,长兄便敢箍白脸太君的脖子骑他的背。白脸太君听任俩个娃抢过他的长笛耍猴棍玩,就是长兄把小雀雀塞进长笛窟眼里灌尿他也不生气还拍拍手直乐。

不过母亲听鸭屁股的艄婆子说,别的船上的太君也跟白脸太君一个样,格外喜欢娃娃。大姐长兄吃的砂糖、饼于都是白脸太君白给的,一包还吃剩着他又塞给母亲一包。对慷慨的馈赠母亲都收受了。起初她怕白脸太君居心不良,又见祖父和父亲的态度暖昧,拒收过一两回。谁知把个白脸太君气得白脸翻成红脸,嘴里嘟哝着骂:“良心坏啦坏的!朋友的不是!”母亲听了便害怕。他骂过之后又笑着哄着把东西塞给大姐或长兄。母亲见别的船上艄婆子们都喜滋滋地接太君送给娃娃的东西。心想不接白吃亏。母亲自然没忘她的妹子三妮子是咋死的,她直防备着。但她心理琢磨,就象中国人有好坏之分,东洋人自然也有好的歹的,她以为白脸太君当属好的之类。母亲便也帮着白脸太君缝缝洗洗。这天,母亲正在凉棚里忙着给白脸太君的一件衣裳缀扣子,祖父走过来重重地哼了一声,母亲慌忙抬眼望祖父,祖父却已走过去。他倚在凉棚门外半靠半躺着,从怀里摸出个扁瓶呷了一口寡酒。母亲便犹犹豫豫地低下头去继续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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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对白脸太君与娃娃的纠缠、对母亲的礼尚往来之举,见了总要皱着鼻子哼一声的。但他仅只哼一声而已。他对儿媳主持的家政不愿多嘴。他常说他老得快又是个瘸子,啥事也不能做干脆啥事也不管。前舱腾给了太君住,他也不愿去船头跟忙碌的父亲当个帮手了,太君成天呆在船头他见了心烦。后艄自有母亲扶舵,他无所事事每日只半躺半坐在凉棚门口喝老打发时光。唉!祖父失去一条胳膊又失却了患难与共的外祖父,从此也失落了光棍胆魄好汉气概。偶尔鸭屁股和王二夜里悄悄摸过船来找他合计啥事时,他只象个偷安图静的病汉,尽说些凡事要敷衍、马虎的劝话。东洋鬼子上了船,在他看来只当是卧床的瘫子千瞅着臭虫往身上爬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却没法捏。想想外祖父他自叹弗如。“胳膊拧不过大腿干犟也白搭,就这么熬着看哪一天是个尽头吧……”他安抚着胸中那颗曾何等刚强的心说。不过祖父也觉得白脸太君天性喜欢娃娃,象和两个孙子有缘份。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说娃娃不懂人事。俺懒得理睬你,他想。父亲背对着白脸太君坐在船头一舷甩参子鱼。父亲也懒得理睬白脸太君。船头的这两个男人年龄虽相近,但除身份水火不相容之外,志趣也大相径庭。父亲摇橹拉纤忙完出力气的活后,漫翻出一本破书看或垂钓静思,象个雅士,相形之下,白脸太君却是个赳赳武夫。瘦弱的父亲一向好果想却没什么主见,凡事母亲的主意便也算他的意思。他觉得有帮头有王二,有祖父有母亲,与太君打交道的事不用他操心。他的职责只在于代替祖父独自驾驭住这条看似驯服实则桀骜不羁的河马……白脸太君跟娃娃亲热他倒不在意,他答过母亲的问话说:“这杂种整日闲得无聊又没谁理他,不与娃儿作伴找谁说话解闷?”这会儿他心不在焉地甩着参子鱼,却在苦思冥想:那刘备本乃汉室正宗,既有天下无敌的五虎将又有神机妙算的诸葛亮,为何就不得天时而难以匡扶汉朝?张自忠有名的会带兵打仗,怎么也败在东洋队伍的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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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屁股说太君塞吃的东西给娃娃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王二却说这叫收买人心哄乖乖儿。祖父不说好歹。这天晌午卸了货吃了饭,母亲见祖父懒洋洋地躺在凉棚门口打盹,她便哄长兄睡着,然后朝蹲在艄后甩参子鱼的父亲言语了一声,便牵着大姐起坡,上街去买些针头线脑及盐、酱。等母亲转回船来时,凉棚内掀开的被窝里只有长兄的一滩尿,长兄的人影却不见了。祖父依然躺在那儿鼾声大作。父亲仍迷在忘我的境界里垂钓。母亲顿时惊慌起来,一边拖着哭腔呼唤长兄,一边出语不恭地埋怨祖父和父亲。他二人从梦境和迷境中惊醒,也吓得在后舱上下、凉棚内外乱找一气。正吵吵嚷嚷,大姐却在船头嗲声嗲气地朝母亲招手:“俺妈吨——快来看!”母亲似有所悟,咚咚咚地跑到船头。她顺着大姐的小手所指朝前舱里探头一望,便呆了似的立着不动了——长兄蜷曲在白脸太君怀里侧身睡着睡得恁香恁甜。白睑太君也坐在那里靠着眯着了。但他还有模有样地搂着抱着长兄,一条胳膊的大臂枕着长兄的头,胳膊肘弯在前面,手掌曲着抚在长兄额上遮挡刺眼的光线。另一条胳膊的臂弯兜住长兄的屁股、手则轻轻拍打在长兄的背上。大姐爬下舱去轻轻摇醒了白脸太君。母亲哑然无语地接过长兄。白脸太君笑了笑,他很得意,说小孩哭啦哭啦,说太君抱抱乖乖的乖乖的睡啦。说着他掏出手巾揩揩胸前,胸前湿濡濡热潮潮的印眷一幅墨画似的轮廓,那是尿渍。祖父的五口之船家中就这么混居着一个外国军人。别的船光景也大同小异,野猫钻进了家鸡窝,惊怕之后,忧也罢烦也罢仇也罢和也罢,就这么挤着。总之,船役生涯苦难艰险,但也还是跑船漂河。几尺宽的船头被长枪刺刀占据着,但也有炊烟绕白帆长笛逐流水的景象。唐河帮在战火中苟且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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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梓山湖笔记》等4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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