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一条小帆船在一条河里突遇狂风恶浪眼看就要翻船死人，船伕急忙疯捶一面铜锣，“哐当”之声惊天动地。旋即，船伕一手执斧，一手擒住一只事先预备的活公鸡奔向船头。船伕口中念念有词，单腿跪地，面河而拜。他举起斧头，正欲斩断鸡头以鸡血淋沥于河中祭河神，祈求保佑。不料风浪打得船头猛一下沉，船身猛一斜倾，把船伕掀倒在船舷。那只公鸡趁机挣脱束缚飞翅逃去，坠落在丈余远的河中沉没了。船伕失去了祭河的牺牲，狂风狂浪便不得止怒。“咔嚓嚓！”樯帆折断了。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船伕毅然重新举起锃亮的大斧，以一只手置于锋利的斧刃下。斧头劈下来，斫断了船伕自己的手腕。他“哐当”扔了斧头，腾出剩下的那只手，拎起血淋淋像个五足怪兽的断手，跪行着将断手之血洒向河中……须臾，河里果然风平浪静。船伕牺牲一只手保全一家老小及赖以栖身的命根子——船。
那个船伕祭的便是汉水。汉水默默无闻，任由近邻长江尽夺世人注目。殊不知汉水也乃一条极富传奇色彩的长河。
其实汉水并非小河，而是一条世世代代被奉作神明祭祀的大河。作为长江的最长支流，掐去枝枝丫丫，还长一千五百七十公里。流域面积覆盖三省十余县共一十七万四千三百平方公里。年水量五百亿立方米。
说到汉水来源便充满神话色彩但又不能不信其真。自混沌初开的某年某月某日某时，陕西西南有一座名山因地壳运动突然迸裂，辐射出巨束白光。闪光现象过后便有灵水源源不绝。兹即汉水之源也。恰逢河南西南的一座伏牛山也发生惊人相似的造山运动，同时向两麓的方城、嵩县喷射两股奇水，千曲百回之后，竟与汉水会合。汉水左右逢源，气势大长，浩浩荡荡直奔湖北西部而来，穿凿成一道汹汹天堑。其上游乃经汉中盆地，水量极丰。中游奔至丹江口，忽如一匹白马驰骋，蹄踏千里平原，忽如万练银蛇疾走，在沙滩和卵石滩间东缠西绕。下游则曲流发达，与沟汉湖泊贯通一气。其尽头直抵华中腹地，翻腾到九省通衢武汉。这时，它与长江遥相呼应，齐头并进，执鬼斧，动神工，将偌大一座都市造化成两水相隔、三足鼎立的天下奇境。尔后，它纵身长江，去修炼其汪洋大海的千秋功名去了。
汉水这一路上沸沸扬扬，高歌长泣，灌溉了袒露在它两岸的原野草木，哺育了芸芸众生。其汛期每每与长江洪峰相约相遇，水泄不畅，便咆哮泛滥，噬撕身旁的村镇田禾，劫掳它自己的乳汁喂养的无数生灵……汉水就这么恩威并施、反复无常。于是人们便向河祈祷，臣服汉水的淫威，乞求汉水的恩赐。
汉水流经的三省十余县芸芸众生，恪守一条古老的训诫——靠水吃水。便吃出了一些豪绅巨贾、才子官宦；便吃出了更多如犬如鼠似牛似马的平民百姓，也吃出了一些虽布衣粗食却血浓性烈胆大心高的好汉、强人……其民俗风情，奇人，怪物，巧事，积淀成别具特色的汉水文化。
在这蝼蚁一般人类中，便有一个河上部落——汉水船帮。南方和北方的汉族多数都祭灶王爷。水上部落和紧傍汉水而居的百姓却祭水神杨泗。汉水两岸，杨泗庙多如土地庙。陆地上的人们祭天祭地，部落船民却祭河祭船。每当逢年过节、新船下水、远航，或过洞庭湖、鄱阳湖，或天象水情骤变，或遇吉凶未卜之事，船帮部落便祭河。
祭河必以活禽为牺牲。将祭物斫头倒悬，沥殷殷热血于河中及船头，呼请河神和船上神器饮之。庄重肃穆的集体祭河仪式由河上部落的首领——船帮帮头为司仪。轰鸣锣鼓，帮头率众参拜河神。拜毕焚香秉烛诵祭文。
祭文事先写在一段黄绫或黄表上，届时诵读，抑扬顿挫。将拳拳之心，殷殷之情诉诸河神，婉转而刚烈，曲尽衷肠。
作者据传说的祭河仪式，仿拟一篇祭文于下：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七年仲夏。傍汉水而居某先㛈妣之不肖子。即某汉水部落船伕之四世孙。亦乃凡汉水之中弄潮船伕之曾孙。凡汉水之滨弄土农侠之玄孙。以殷血佳酿酌汉水之滔滔。遥呼河神水怪。龙鱼虾蟹。凡水族生灵。尚飨。汝汉水。灵水也。彼经天行地。迄今流历百载千秋。泽及苍生。殃及苍生。恩德浩荡。罪孽深焉。皆浪花一簇，必有河神隐其间笑靥灿烂。皆漩涡一轮。必有水怪匿其穴陋相狰狞。盖涟漪其纹亦荡漾无以附形之英魂。盖厉涛其声亦啸吼莫能雪恨之冤鬼。呜呼哀哉。彼流其深兮。淤泥沉沙沤积列祖列宗之骨骸。彼流其中兮。悠哉游哉之鱼腹饱裹舟楫部落之皮肉。彼流其浅兮。浮滓泛沫漂荡河畔百姓之血汗。悲夫。壮夫。知遥呼难闻。惟太息不已。伏惟尚飨。伏惟尚飨。时维当今。河图洛书。犹忆四十载前。风鸟不至。河不出图。予假得舟楫。载以三牲。溯河而上。顺流而下。仰天长叹。潸然泪下。慨然行吟长歌……
这是一篇冗长的祭河文。其下文便是追祭四十年前汉水和汉水部落的故人故事。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钱鹏喜，笔名鹏喜、金戈、羊角，自由撰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武昌理工学院教授。曾任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芳草》主编、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述有长篇小说《河祭》等5部，长篇报告文学《龙马负图》等2部，散文集《冰上猎与舞》等3部，《鹏喜中短篇小说》1部。多次获得湖北省、武汉市文学奖项，多种作品入选《湖北新时期文学大系》和《武汉文艺精品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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