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美文·众羽之国


一、安波塞利的唯一性

记得看过一部非洲的纪录片,开头是一头大象在乞力马扎罗雪山下迎面走来。山体雄峻,草原辽阔。远处,龙卷风的烟柱此起彼伏,像一条条舞动的巨蟒,入画的那一头大象,一直向前走着,好像它不为什么,行走就是目的。 

除了非洲,地球上任何一片土地,都不会有这样空旷、静恬的境象。我常常感叹,文明的侵蚀使自然不再纯粹,非洲早期人类的不思进取,才为我们留下了这一方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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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就在这方净土中,乘直升机从马赛马拉来到了安波塞利。下榻的奥托凯酒店,由上百间小木屋组成,它们散落在树林中,犹如马赛人古老的村庄。在大厅办理入住手续时,我看到了以下的景象:一直被厚厚的云层遮蔽的乞力马扎罗,突然露出了山顶,它并非一座尖锐的峰头,而是一块高耸的平地。因为我所处位置的角度,看不到山顶的积雪,但突然增亮的云层,让乞力马扎罗怀抱里的安波塞利草原色彩丰富起来。土壤呈现的红褐色是安波塞利的底色,地上凡是长草的地方,要么金黄,要么苍绿。草原与山脉之间,还有一片一片的水面,凉风吹过波光鳞鳞,水畔的芦苇摇曳着,让一些禽鸟顾盼生姿。这时候,只见一头又一头的大象穿过龙卷风的烟柱,朝着奥托凯酒店走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一头大象,高擎着它的鼻子,扇动着两只磨盘大的耳朵,那风采、那神姿,既让我惊叹,又让我错愕。这应该是一个史诗级的画面。不过,这个史诗不是人的,而是自然的。 

同马赛马拉一样,安波塞利也是属于肯尼亚的国家公园,这个公园并不太大,只有392平方公里。这里的野生动物都是土著,没有受过迁徙之苦。凡是旅客希望看到的诸如狮子、犀牛、河马、花豹、熊、狐狸、箭猪、斑马等神兽,这里应有尽有。来这里之前,我想当然安波塞利只是马赛马拉的微缩版。之所以愿意来,主要是想瞻仰一下乞力马扎罗的尊容。但呆了几天以后,我才知晓这里原是肯尼亚的众羽之国。虽然,这里的野生动物只有三十多种,但禽鸟却有四百多种。飞禽走兽,各安其所;蹄印羽翅,各焕其彩。蛇豕与鳞甲并存;狮豹与鹤侣同棲,这是安波塞利的唯一性,旅客到此也必然获得意外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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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嘴牛椋鸟(yellow-billed oxpecker)


 

二、第一次对禽鸟的猎艳

下午四点,躲过炽烈的正午阳光,我们乘坐加了防护栏的越野车离开酒店。以下的两个半小时,是观赏各类野生动物的最佳时间。同马赛马拉一样,建在国家公园的酒店,必须用铁丝网围起来,让人与兽各自安全。 

栅门口,照例有手持枪械的门卫值岗。出门不到两百米,便看到一排房子浸在湖水中,导游告诉我,它本是一座享誉既久的五星级酒店,只因这些年来乞力马扎罗的雪水融化速度加快,安波塞利草原上的水域也就日渐扩大。安波塞利本是“干涸的湖”的意思,现在,称它为水乡泽国并非虚妄。那家废弃的酒店,乃是温室效应的悲剧。 

自然的悲剧同人类的悲剧一样,一经上演,内涵的丰富总会超乎想象。废弃酒店在砂石路的右边,左边到处是积水的洼地,长在那里的树木,大都钙化了。七月是绿色疯狂生长的时节,可是那些树全都枝叶干枯,就像我国北方严冬时的白桦林,黑斑点缀的树干一片苍白。我看到不远处的枯枝上,有一些鸟在跳跃。我用长焦镜头观察,原来是一群白色的非洲琵鹭。它们雀跃着、聒噪着,给树的木乃伊们增加了一些动感。

我的安波塞利之旅就这样开始了。与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大象相比,非洲琵鹭的登场多少有点让人伤感。但是,就像一个人第一脚踏进了教堂,第二脚又踏进嘉年华一样,忧郁转瞬即逝,欢乐又闪亮登场。

曲曲弯弯的砂石路,有的路面浸在浅水中,一湾一湾的碧水,一处一处的苇岸,令我想起柳永的词句——“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更想起“蒹葭苍苍”的在水一方,虽不是白露为霜,却是愈曲愈精彩,令我产生了载欣载奔的感觉。

三五只水牛在水中浮漾,几乎每一条牛背上都落了一两只,甚至三五只白色或灰色的鸟,当地人称它们为啄牛鸟。牛无法驱逐骚扰它的蝇虻,鸟帮它们清除恼人的威胁;水稍浅一点的地方,大象在沼泽中吃草,白鹭站在它的背上,显得那么怡然自得。鸟们将大象与水牛当成了诺亚方舟,它们不需要仗剑天涯,只需要美美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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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非洲水牛与肉垂椋鸟(Wattled Starling)


 

行行复行行,不知过了多久,我让司机停下来,因为我看到一只巨型苍鹭孤独地站在芦苇丛中,它伸着脖子一动不动,周遭很安静,不知它施展了什么魔力,羽族都远离了它。又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五分钟、十分钟,或许更长一点,苍鹭的厉喙如同渔人手中的叉,闪电一般刺入水中,一条鱼被它叨了起来。

厉喙中的鱼是横着的,苍鹭点点头,极快地俯仰之间,横着的鱼被它竖过来了,然后就势一吞,这条一尺来长的捕品就被它美味了。

愉快的裹腹之后,苍鹭这才有了闲情顾盼我们一眼。 

苍鹭献演的小品刚刚结束,只见湖面上又游来一只鹈鹕,作为水禽,它也是巨大的,体长在11.9米之间,犹如一只鸵鸟,但它翼大而阔,游泳的速度极快。鹈鹕是群居禽类,但我在安波塞利看到的非洲鹈鹕,却总是一个独行侠,有着那种独孤求败的样子,只是自己挑战自己,从不与任何禽类结盟。中国也是鹈鹕生活的国度,截至2023年,卷羽鹈鹕、斑嘴鹈鹕、秘鲁鹈鹕等八种鹈鹕被列为近危物种,可是这里的鹈鹕却逍遥自在,可见安波塞利的生态是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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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鹈鹕(pelican)



沿着一个又一个湖面,我们漫无目地游荡着,这是我第一次对禽鸟的猎艳。我看到浩瀚的湖面上成千上万只黑色的鸭子排着队向前游去,这种鸭子的学名叫埃及雁。我到过埃及,可是却没有在那里看到黑鸭(除了餐桌上的烤鸭),在安波塞利,我却看到了气势磅礴的埃及黑鸭军团,这多少让我感到了惊讶。在古埃及神话中,黑鸭被认为是不吉利的,它的成群出现,究竟是什么兆头呢?它们是避难来到了这里还是这里将要发生灾难?我看两者都不是。无论是孤独的鹈鹕还是群居的黑鸭,都是近几年来从各自的故乡迁徙而来,兽族的乐园又成了羽族的新家。

黄昏时云层加厚了,我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到酒店。尽管赶路,司机还是在一处水畔的沙地上停下了车。他用手指了指车头前面,只见一只黑背麦鸡蹲在一个窄窄的沙坡上,它无视越野车,司机用马赛语呜里哇拉说了一遍,我全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时候,一只黑翅长脚鹬突然从苇丛中飞起,麦鸡受惊地抬了抬身子,我才发现,它的身子护着一只比鹌鹑蛋大不了多少的小麦鸡。小麦鸡刚破壳而出,小身子瑟瑟发抖,它旁边,还有两只小蛋尚未完成孵化呢,麦鸡又伏了下去。

我拍了拍马赛司机的肩膀,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三、火烈鸟-灵魂的舞者

一连两天的早晨与黄昏,我都在湖畔守候,彩羽千姿,灵鸟百态,比起野生动物,它们似乎更加可爱。独坐在敬亭山上的唐诗人李白,写出了“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的飘逸。在安波塞利,除了暗夜来临,你永远享受不到“众鸟高飞尽”的孤独,只要你肯看,只要你愿意看,不管你视线停落何处,都能看到各种颜色的羽翼。

在安波塞利众多的禽鸟中,最让我喜欢的还是火烈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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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烈鸟亦称红鹳,在不同地区有不同的品种,如加勒比火烈鸟、智利火烈鸟、安第斯火烈鸟和詹姆斯火烈鸟等。成年火烈鸟身高1米左右,体重却不到3公斤,它的喙较大,喙尖呈黑色并向下弯曲,火烈鸟显著的特征是拥有一双修长的腿,且腿上的皮肤呈粉红色。它体表颜色丰富,羽毛颜色同腿肤相近,随着阳光的强弱不同,羽毛从深粉色到红色、橙色,一片缤纷;再加上喙与羽毛的黑色,混合起来,就格外显得明媚与热烈。

我第一次看到火烈鸟,便是被它的颜色所吸引。记得第一次读司汤达的小说《红与黑》时,也是冲着这书名来的。光明与黑暗的争斗,被称之为红道与黑道的对峙,红与黑是多么对立啊!但红与黑两种颜色的搭配与相融,表达出的意境却显得妙不可言。我的家乡荆楚大地,是春秋战国时代楚王朝的发祥地,那一时期的中国,无论是春秋五霸还是战国七雄,楚国都名列其中。从出土的文物可以看出,楚国的宫殿与漆器、丝帛与绘画,无不是红与黑两种色调的狂欢。荆楚大地没有火烈鸟,但留下来的凤凰造型,也尖喙、长腿,周身布满了饱满与奇幻的红色与黑色。所以,一看到火烈鸟,我就产生了那种百鸟朝会,有凤来仪的感觉。我甚至猜测,2500年前的楚国,是否也是火烈鸟的故乡呢?这猜测并非毫无根据,据一些远古气象资料的研究,那时长江中游的荆楚,也是有着海龟与大象的热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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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左图为Simon Berger摄影作品,右图为楚式漆器虎座凤鸟悬鼓



火烈鸟是热带地区的鸟,鸟类学家认为,它最早的故乡在加勒比海地区。近一百年来,那里火烈鸟的数目在急剧减少,而东非大裂谷中的几个国家如坦桑尼亚、肯尼亚等,火烈鸟却大量增多,特别是肯尼亚。有人认为这是加勒比海的火烈鸟在往东非大裂谷迁徙,事实并不是这样。火列鸟并非候鸟,它的习性是定居而非迁徙。而且,加勒比海地区与东非地区的火烈鸟虽然同族却并非同宗。火烈鸟一共有六种,生活在非洲大地上的火烈鸟只有两种,即大火烈鸟与小火烈鸟,其中犹以大火烈鸟居多。

肯尼亚的纳库鲁湖曾经是观赏火烈鸟的最佳之地,但因2012年持续降雨导致湖水暴涨,使得水质的酸碱度改变,大量藻类死亡。火烈鸟的主要食物来源于藻类,粮既不存,家即亡焉!所以,继纳库鲁湖之后,博戈里亚湖成为了肯尼亚火烈鸟的天堂。据统计,在那里生活的火烈鸟有百万只之多。

因为时间原因,我此次来肯尼亚未能前往博戈里亚,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导游告诉我,博戈里亚湖与安波塞利草原她都多次光临,四年前的安波塞利,还看不到一只火烈鸟,自从雪水逐渐侵占草原,大面积的陆地变成了湖泊,火烈鸟才在这里出现。对于世代在此繁衍的众兽们,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气候的作用导致大自然的盈虚消长,一些族类的灾难却是另一些族类的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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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波塞利的火烈鸟年复一年多了起来,众兽之悲换来众禽之喜。造物主从不作道德上的判断,它将形而上的“道”化为形而下的自然,某些生灵倾覆了,某些生灵取而代之,这就是清代诗人赵翼所说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观赏火烈鸟的最佳时间,是早上与晚间。在朝霞与夕照中,数十只、数百只、数千只甚至数万只火烈鸟一起渡水,或楔形、或菱形、或方阵、或矩阵……不需要任何导演,它们的团体操表演堪称一流。更惊艳的,是它们的飞翔,流线型的红与黑,一团团火焰像燃放的烟花。你感到不是朝霞涂红了它们,而是它们染红了朝霞。从水上芭蕾到天上散花——它们是灵魂的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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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熊召政 ,湖北省英山县人,195312月诞生于大别山区的一座温泉小镇,系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诗人、学者。已出版长篇历史小说、中短篇小说、散文、历史札记、诗集四十余部。其中政治抒情诗获1979-1980年全国首届中青年优秀新诗奖;四卷本长篇历史小说《张居正》2002年问世后,被誉为中国新时期长篇小说的里程碑,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近年来,其作品多次获得各种奖项。历时十二年精心创作的四卷本长篇历史小说《大金王朝》已创作完成并出版。其演讲录已结集出版《历史的乡愁》、《文人的情怀》及《汉语的世界》三册。系全国政协委员, 曾任中华文化促进会常务副主席、中国文联全委会委员、湖北省文联主席 、湖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长,现任湖北省文联名誉主席,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文史所所长,并兼任中国人民大学、武汉大学等多所大学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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